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瀏覽文圖/應志剛
進入小滿,江南連續下了幾天的雨。
昨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身體仿佛復蘇。
晚上做了個夢,那些泥土下的種子,和種子里孕育的關于播種和豐收的夢。
那是關于家鄉的印記,如同柔情泛濫的太湖水,一波波的鄉思,在夢境里蕩來漾去。
北太湖的稻香小鎮望亭,農民搶著時間育秧,延綿的水田剛剛翻耕過,澄清的湖水漫過原野。
搶先的農戶,已經將秧苗植入泥土,一個個生命以靜默的形式排開,然后,再以虔誠的姿態對大地頂禮膜拜。
插秧是一件難以言表的辛苦事。
我那念過幾年私塾的祖父,曾教我念宋代詩人楊萬里寫的《插秧歌》:
田夫拋秧田婦接,小兒拔秧大兒插。
笠是兜鍪蓑是甲,雨從頭上濕到胛。
喚渠朝餐歇半霎,低頭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蒔未匝,照管鵝兒與雛鴨。
詩中的場景,兒時的我曾親眼所見。
插秧是很熬人的,在一片片稻田里,男人女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把秧苗,低首弓背忙個不停。
干這種活,不僅要眼到、手到,判斷好秧苗之間的距離,還要靠脊背和手臂的韌性不斷重復同樣的動作。
插下一株身子倒退一步,兩只腳在黏稠的爛泥地里,不留神就會陷在里面難以移動,更不要說惱人的螞蟥不時叮到腳上吸血。
五月的天說變就變。
天晴時,太陽曬得脊背發燙;下雨時,雨水直往手臂和衣領里灌。若是遇上“倒春寒”,手腳浸在冰涼的泥水里,凍得人渾身打顫。
我親眼看著面容姣好的年輕村姑,忙完一個來回,一頭撲倒在田埂濕漉漉的草地上,再也不想起來。
當然,現今的農村,已經極難見到插秧的姑娘,在五月的風里,用那雙在溪水中浣過紗的素手,如柳風般剪出一段關于青禾的傳說。
在水田里開著“洋馬”馳騁,栽下一株株青苗的,是一位來自江西的80后小伙子,黝黑的皮膚在烈陽下滲出汗滴,你絕不會想到,他竟是南京農業大學畢業的碩士研究生。
兒時,當我念書不用心時,我的母親就會訓斥我,“你這樣沒出息,以后只能去種地了。”
但我的母親不會知道,在這片孕育著希望的田野上,如果沒有研究生的高學歷,這里的小伙子大姑娘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個農民。
如同那位來自揚州的姑娘林亞萍,人們總是習慣性地豎起大拇指,稱贊她種的草莓味道,“到底是研究生種出來的,就是好吃!”
但這位碩士女農民偶爾也會抱怨,“做農民是最辛苦的。”
這是生于斯長于斯的老農與懷揣著高學歷的新農民之間最相通的話題。
一種面朝黃土背朝天,跟老天要飯的艱辛,與另一種關于知識和安逸生活糾結的矛盾,每天都在重復。
仿佛青禾生長時的歡欣,與豐收時一刀刀的疼痛,痛并快樂的滋味,只能自己感悟。
如同我在田間拍攝白鷺追逐耕機啄食蟲子的畫面,一旁收割完油菜用竹拍在地面敲打秸稈的老漢,斜眼看我,“這有什么好拍的?”
我說,“這很好看啊,你看,這里就像神仙住的地方一樣。”
老漢不屑地哼了哼,挺了挺身子,又捶了捶腰,“天天看你也不要看了,田里的活都要忙死了。”
又見我追著送秧苗的婦人拍照,老漢又很是忿忿,“你們城里人真是閑的慌。”
農耕生活帶給我們一座祖輩流傳的“圍城”。
我那當了大半輩子農民的岳父岳母,往年種地的時候,也曾這般蔑視我對于田野的這種“詩性大發”。
卻又在耕地被征用“洗腳上樓”之后,四處尋找可以栽種的土地,甚至絕望又無奈地悲嘆,“農民沒地種,這還叫農民嗎?”
于我而言,田間勞作更多是童年的美好印記。
這般時節,溝渠、水田里到處都是泥鰍和鯽魚,大人們在爛泥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忙碌,小孩子們卻順手掀翻挑秧的畚箕,用作捕魚的工具,追逐在水與泥的歡笑聲中。
大人們自然也不惱,只是囑咐我們不要跌到水里把衣服弄濕了,或者跌到田里滾一身爛泥。
但誰都心里有數,回家的時候,無論大人小孩,誰的身上不是一身的泥水呢。
遠離故鄉多年,我曾無數次夢想,有一座房子建于水田之畔。
白天,我在地里忙碌,我心愛的女子在屋里織衣、繡花。
我的一雙兒女,從屋里跑向田野,又從田野奔回屋里,他們沒有學業的煩惱,也沒有生活的煩惱。
我們一家人相親相愛,仿佛畫里走下來的神仙,忙碌、快樂,卻不食人間煙火。
但我卻也知道,每當我來到北太湖的這片鄉野,我也只能從農民們辛苦勞作的“詩畫田園”里,找尋到幾絲鄉愁的痕跡。
這讓我永遠記得,自己究竟從哪里來!